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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小斌作品精薈·第一卷《羽蛇》(2)

      http://www.fxjt168.com 2012年11月27日14:12 來源:中國作家網 徐小斌

        羽蛇其實是我的家族中的一個女人。我對于家族的研究已經有若干年了。在我看來,家族與血緣很有些神秘,而母系家族尤甚。為了看到它是如何形成的,現在我們可以選取一只非常大的國際象棋棋盤,在棋盤中心置一皇后。她不允許移動。但是允許兵在棋盤上四個方向的任何一方移動,從棋盤邊緣上的隨便什么起始點起步,按照指示完成隨機的、甚至醉酒者那樣凌亂的起步,每一步的方向是從四個相等幾率的方向中選定的。當一個兵到達緊靠原始皇后的一個方格,它自己就變成新的皇后,也就不能進一步移動了。最后,一個樹枝狀的、而不是網狀的皇后群體逐漸形成,這種神奇的樹枝,在現代物理學中,叫做“威頓——桑特DLA簇”。

        這神奇的樹枝就是血緣。

        血緣使我們充分感受到現代分形藝術的美麗。血緣是一棵樹,可以產生令人迷惑的錯綜復雜的形態,感受到它們與真實世界之間深奧而微妙的關系。經過多年的研究,我終于了解了我的母系家族產生的樹形結構圖;蛘哒f,皇后群體。

        在這張樹形結構圖中,羽蛇是最孱弱而又最堅韌的枝條,她顫巍巍以醉酒者的步伐起步,還沒有成為皇后就夭折了。

        但是羽蛇的夭折并不影響我這個家族的其他女人。金烏、若木、玄溟……她們都是遠古時代的太陽和海洋,她們與生俱來,與這片土地共存。

        第一章神界的黃昏

        1

        世紀末中葉的暮春時節,防寒服大紅大綠的色塊還沒有完全在街市上消逝,這座城市最著名的腦外科醫院的手術病房在下午三點一刻緩緩洞開,一輛平車如同劃過水面那么靜悄悄地飄了出來。護士小姐在前面高舉著輸液瓶,后面依次是護士長、實習醫生、助理醫生和主刀醫生。

        那個名叫羽蛇的女人顯然還沒從全麻狀態中醒來,我們可以借助下午的光線看到她蒼白中帶點青黃的臉。她的頭部纏著大面積的繃帶,這使她略帶青黃的臉顯出一絲鬼氣。她不漂亮,唯一的優點是眼睫毛很長,現在她閉著眼睛,那睫毛便覆蓋著整個青黑色的眼窩,一直達到蒼黃的雙頰。

        她是那種看不出年齡的女人。特別是在當時下午迷蒙的光線下,她的五官十分模糊,像是一團柔黃清涼的水,隨時可以變形,縮小或擴大,聚攏或流散。

        自然,她和我那幅關于羽蛇的畫毫無關系。

        這時,在當時那迷蒙的光線籠罩下,幾個坐在長椅上的人聚攏過去,他們被光線勾勒成一個個剔空的人形。我注意到只有墻角處站著的一個人沒動。那好像是個年輕人,是個藍眼睛黃頭發的外國男孩。

        第一個走過去的是那個叫做若木的女人。七十五歲的若木穿著繡金剔云頭的黑色絲綿馬甲,纖細秀弱如一片云竹,那一種飄散出來的芳香把周圍的年輕女人襯得污濁不堪。那是一種貴族的芳香,深深埋藏在血脈里,難得被人偷走的。

        若木的雪白皮膚屬于三十年代或更早一些的女性,現在這種真正的雪白已經失傳了,這是那種從來沒被陽光照射過的白。所以護士小姐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有些頭暈。若木的臉沒有一道皺紋。但是有兩個冰涼光滑的大眼袋垂在眼下,如肌膚之外的飾物,看上去十分不協調。鼻子略呈鷹鉤狀,桃葉形的嘴唇永遠像是涂過絳色的唇膏,深紅發亮。這同樣是沒落貴族的標志。先天的營養后天根本無法替代?梢韵胍娙裟驹浭莻傾國傾城的美人。她面部的線條精致而刻板,與羽蛇那輪廓不清的臉恰成對比。她雖已年逾古稀但依然美得咄咄逼人。盡管不長皺紋的老人臉永遠有些可怕。

        若木的眼睛里明顯呈現出關切的神情,她的一雙手交叉上舉攔住了年歲最大的那個醫生。她的手一舉起來便嚇了那個醫生一跳,他以為那是一雙保養得很好的白色骨殖。

        手術是成功的?涨暗某晒ΑV鞯夺t生成功地切除了女病人的腦胚葉。精美的手術刀在如頭發一般紛亂的神經網絡里穿行,竟然沒有碰傷一根神經。手術的決定是在病人家屬的強烈要求下作出的。病人家屬的理由是:她要切除女兒的腦胚葉而維護女兒的心理健康,并使女兒永遠成為一個正常人。

        現在她的愿望實現了。

        這個七十五歲的美婦人便是羽蛇的母親,現在她凝視著尚在沉睡的女兒,慈母的淚慢慢滲出來,如雪天的泉水一樣溫暖。

        2

        這片著名的風景區在六十年代上半葉還不為人所知。相反,它是作為一片貧瘠荒涼之地在收容著那些被現時世界淘汰的人。有一座小木屋童話般地佇立在這片高大的落葉喬木之中。在黃金般燦爛奪目的樹葉背后,有一角紫藍色的天空滲透出意義不明的靜謐。

        有一種神秘令人無法駕馭。你只能聽憑那力量把你拉向懸浮在天空的古老幻想。但你并不滿足那些故事,那些被風雨剝蝕的故事。我要說的是我這個故事的場景具有反差極大的變化,你需要不斷地適應它。

        那些樹林,那些高大的林木在黃昏的時候總像是在燃燒著,那是一團神秘的金色,它如此昳麗、光芒四射,使大自然的其他部分完全成了死氣沉沉的墳塋。

        還有一口湖。在我們這個故事中本來應當避免這樣近似太虛幻境式的場景。它畢竟顯得不那么真實。木屋前的那口湖尤其如此。那湖如凌空出世般地出現在森林的背景前。湖水藍得像一整塊透明的水晶,湖底的水草像珊瑚一樣生出無數美麗的觸角。在六十年代上半葉若木隨丈夫被發配此地的時候,她無論如何也不敢把手伸進水里,她懷疑那水中有藍色的讓人中毒的染料,假如她真的伸手入水,那藍一定會侵入她的骨縫里,永不消失。直到小女兒把一雙小手伸進水里玩,若木才打消了這一禁忌。小女兒叫羽,她一直叫羽。只因她屬蛇,我才把“羽蛇”這兩個字如此牽強地拼湊在一起。當然,還有其他的原因。這原因需要你留神在后面的故事中尋找。羽的出生令若木大失所望。若木盼望的是個男孩,而且,羽遠沒有母親企盼的那般美麗。除了那過分長的睫毛之外簡直是毫無特色。那睫毛閃動的時候很像是一把一開一合的黑色羽毛扇。于是若木的母親玄溟叫她做羽。

        她的兩個姐姐的名字則是若木的即興之作:生大女兒時若木對綾羅絲綢感興趣,因此叫綾;生二女兒時若木又喜歡了吹簫,因此叫簫。兩個女兒當時都在離這里很遠的那座大城市里念書。

        若木的母親玄溟當時剛滿一個花甲。玄溟生于上世紀之末,渾身散發著世紀末的凄清。玄溟在世的時候若木總坐在窗前的一張藤椅上慢慢地掏耳屎。她用的是一根純金的挖耳勺。在羽的記憶里,若木從不到廚房里去。每到該做飯的時候若木就拿起那根純金的挖耳勺。而玄溟則顛著一雙小腳在廚房里穿行。那腳裹得精美絕倫。

        在羽的記憶中,玄溟的腳十分特殊。羽喜歡一切特殊的事物。晚上,當玄溟脫掉鞋子之后,小小的羽便雙手捧起外婆的腳,吻。每當這時玄溟威嚴的臉上便漾出慈祥的笑意。玄溟問:臭不臭?羽說臭。玄溟問:酸不酸?羽說酸。玄溟就滿足了。這是每天必要演出的節目。那一雙黑色緞鞋就孤寂地置放在角落里,形狀很像羽疊起的紙船,鞋尖像船頭那樣微微翹起,各鑲一塊菱形綠玉。

        玄溟的一切對于羽來說都神秘而誘人。玄溟有個很大的梨花木柜子,是那種很好的金花梨。在九十年代的裝修材料里,被人稱做“金不換”,是最好的木地板材料。柜子上大大小小有二十二個抽屜,所有抽屜的鑰匙都攥在玄溟手里。玄溟能夠迅速而準確無誤地找到每一個抽屜的鑰匙。后來玄溟雙目失明之后依然如此。她的指尖剛剛從那些冰冷的金屬上劃過,便可準確無誤地作出判斷。玄溟活得十分精確,有無數種數字種植在她的腦子里。她失明之后漆黑的眼前常常劃過一些類似符號的數字,那些數字閃爍著暗銀色螢火蟲似的光芒,照亮了玄溟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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