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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小斌作品精薈·第一卷《羽蛇》(19)

      http://www.fxjt168.com 2012年11月27日14:12 來源:中國作家網 徐小斌

        終于有一天,羽從冰河里撈麻上岸的時候,暈倒了。羽的手臂,已經紫了一大片,所有的人都說,沒救了。小桃把她背上了二八車(一種手扶拖拉機),到了縣里的醫院。小桃守了她一天一夜,所有的人都說,準備后事吧。小桃怒目相視不予理睬。第二天的黃昏,剛剛下了一場大雪,雪花把醫院骯臟的墻映得很白。羽忽然睜開眼睛,羽一睜開眼睛就像睡醒了似的。羽輕輕地問:“下雪了嗎?”小桃急忙拉住她的手,像是怕她再睡過去似的:“下雪了,下得很大。……可是你怎么知道下雪了呢?”羽說:“我覺得眼前一片白,亮得很難受。”小桃奇怪地看著她。羽又說:“我餓了,想吃肉。”小桃問:“你還想吃什么?”羽說:“我還想吃餃子,吃魚,要那種油很多的鳳尾魚,吃菠蘿,吃山里紅……可我知道,什么都沒有。”小桃笑了,一笑露出兩個極深的酒窩:“想吃東西,就是好了。我媽告訴我的。……你等著,我給你想辦法。”

        小桃像個皮球似的一下子躥了出去,羽想攔都沒法攔。

        2

        天已經黑盡了的時候,我的病房的門開了,一股新鮮的潮濕涌進來,還有一朵一朵的大雪花。燈打開了,開燈有一聲很清脆的聲音,燈光瀉了一地。我首先看見的是一大包東西,然后才看見被東西擋著的小桃。

        那一個大口袋像是阿里巴巴的袋子,里面的東西掏也掏不完。我驚奇地看見了五彩繽紛的罐頭,在那個沒有色彩的年代,那些罐頭的確可以稱做“五彩繽紛”了。那口大白豬,那熟悉的大白豬,自然是午餐肉罐頭,看見它我就覺得舌尖上有一股香味涌了出來,有一年過年,爸爸曾經單給我留了兩大片午餐肉,我把它們夾在大白饅頭里,慢慢地嚼,從此那香味就留在了舌尖。鳳尾魚、菠蘿和山楂罐頭也是那么惹眼。小桃笑嘻嘻地說:“就是沒有餃子,不過我給你帶來了這個——”小桃把一大包松餅放在我眼前,這種松餅別處是吃不到的:一層層地用鴨蛋黃裹了,皮上撒了一層芝麻,烤得噴香松脆。

        兩個女孩在茫茫大雪中的一所小房子里吃著一頓圣餐。我們吃得那么饞,那么香,把整個世界都忘了。但是世界并沒有忘記我們。上天在那一瞬間給了我們一個慈愛的笑臉。窗子被風吹開了,大朵大朵的雪花飄進房子,那些雪花凹凸有致,吐納自如,就像能夠呼吸的生命,在若明若暗的光線里,和諧地采納光照,宛如一朵朵美麗的花,由于色調變幻而產生奇異的效果,光線把我們和雪花的剪影分成了幾個部分,好像羅可可式教堂的彩繪玻璃似的。這樣奇異的時刻總能給人帶來幻覺。

        我看著眼前的小桃,忽然覺得,小桃就是上天派來拯救我的天使。這樣可愛的女孩,一定有許多許多人愛她。

        于是我問:“小桃,你有男朋友嗎?”

        小桃眨眨眼睛,把最后一點菠蘿罐頭里的糖水倒進嘴里:“當然,我的男朋友就在蓮池那邊養鹿,想要鹿茸嗎?開春以后讓他割點茸送給你。……你呢?你一定也有男朋友吧。”

        我竟鬼使神差般地點了點頭。

        “我的男朋友個子很高,很帥,還會騎馬。”小桃說,“你的呢?”

        我的臉紅了一紅:“他嘛,長得很好看,比我好看多了,他的力氣大極了。有一家寺院的老方丈,非常器重他。”

        “哎呀,你可要告訴他,千萬不能跟什么老方丈多來往,要是出家當了和尚,你們就結不成婚了!”

        我心里有什么東西突然下落了。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在描述想象中的男朋友的時候,為什么要以僧人圓廣為藍本。那個英俊的年輕人,他已經是和尚了呀!我這才大夢初醒般地感到了一種疼痛。那是一種新鮮的初潮一般的疼痛,就像那天我的雙乳被刻上了兩朵梅花一樣的新鮮。但是那時我的全身心都在感受著另一個人,以至對于初夜的慘痛現實與近在咫尺的英俊少年麻木不仁。

        我總是晚一拍。然后是放棄。我的一生都在不斷地放棄。

        實際上,在許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圓廣”的真實身份。有一天,他終于亮出自己真正的身份證。也就是在那一天,他離去了。又過了許多年,當我再次見到他的時候,那個英俊的青年已經永遠消失了。

        那一天,我忽然發現謊言給人帶來的快感,當我撒謊說自己有男朋友的時候,我是那么快樂。前所未有的快樂。那天晚上我很久都在興奮著。圓廣那張曾經被忽略了的臉,突然以高倍望遠鏡般的清晰,出現在眼前。我記得每一個細節。那年輕人眼睛里滾動著的淚水,忽然告訴我,他的心是仁慈的,我現在猜測出了他當時的兩難,我驚訝自己竟然能那樣自然地接受一個陌生的男人。我從他的臉上讀出了自己的殘忍,是的,真正的殘忍者是我,他把我看做一個惹人憐愛的女孩子,而我的眼睛里卻沒有他,他不過是一個可以使文身正常進行的工具。

        現在那些雪花飛進窗里,帶給我的疼痛不再是不可忍受的了。那一片片放大了的雪花,就在眼前,貼在門上,猙獰而美麗。

        3

        有一次小桃對羽說:“我很羨慕懷孕的女人。我很小的時候就寫過一句詩,‘我一生最美的年華是身懷有孕。’結果被我媽媽揍了一頓。”羽急忙問:“你媽媽常常打你嗎?”小桃搖頭:“她才舍不得呢。我從小就沒爸爸。她很寵我。”羽嘆了一口氣:“到底你是有媽媽護著的。”小桃把眼睛睜得大大的:“難道你沒有?”羽就發呆。小桃并沒有眼色,說:“我媽媽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就是你們城里人都吃不上飯的那幾年,我也是要啥有啥。真的,我雖是個鄉下孩子,可就是書里的那話:是在膏粱錦繡叢里長大的。沒吃過一點兒虧。”

        羽看著小桃那鮮嫩的臉色發呆。她想不明白,怎么一個鄉下長大的孩子,能“要啥有啥”。

        答案很快就有了。兩人下工以后去縣城,一頭扎進那個唯一的商場,小桃裹著棉大衣,蹦蹦跳跳像一支脈動著的玫瑰,她跳到羽面前,小聲說:“你看著我給你表演。”羽就看著她,她蹦跳著穿過那條罐頭的走廊,她的眼睛好像在溶洞里穿行,與對面的一盆盆景對視,但就在她對視的時候,那些罐頭紛紛揚揚好像被磁鐵吸住的鐵屑,它們消失了,就像夜里一些事物起伏的影子,循著光的階梯旋轉,弄得人暈頭轉向。

        羽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但是小桃很從容。當她在小酒館里一樣一樣拿出那些藏在棉大衣里的罐頭的時候,就像是在華麗的客廳里彈琴一樣自我陶醉。這是她的杰作。

        這是真正的行為藝術,羽想。

        4

        我們在前面講過關于梅花的故事。梅花曾經是羽的母親若木的侍女,梅花曾經被迫嫁給一個叫做老張的聽差。后來梅花在秦府消失了。但是梅花并沒有像我們想象的那樣死去。梅花是個聰明美麗的女人,凡聰明美麗的女人都有著極頑強的生命力。她們可以被命運壓癟,但可以復活和再生,她們像那種再生能力很強的植物那樣,貌似柔弱,卻總是能夠附著強力,茂盛地攀援。

        梅花嫁給老張不久,隨他去了鄉下。老張是一門的長子,鄉下的親戚見了梅花,都稀罕得了不得——雖然憔悴,卻依然是一朵花,一朵風干了的花有時更有味道。但是有一個同門的叔公看了梅花之后卻長嘆了一聲,他斷定這個女人是克夫命,不僅如此,她還克一切男人,不久之后,老張就會死于非命。同門叔公沒對任何人講他的看法,但的確是在不久之后,他的看法就應驗了。老張的家鄉常有盜匪出沒,有一天半夜,梅花一覺醒來,看見有一張臉貼在窗格子上——那張臉在灰暗的月光下呈現出青灰,如一張橡皮面具,梅花看了就抖著聲音喊了一聲,那靜夜里的一聲把一家老小都喊起來了,但是還沒容她穿上衣服,盜匪就已經沖到了床頭。

        渾身上下只穿了一件兜肚的梅花就那么被為首的盜匪扛了出去,但是幾乎所有的人事后回憶都說,她沒怎么掙扎,老人們都說,梅花那么好的一個孩子哪見過這個,她是嚇暈了。

        老張倒在血泊里,是被盜匪用帶銹的刀砍的,頸上有五個月牙形的印子,同門叔公用一種草藥給他止了血,但依然沒有救活。

        5

        梅花很清醒地做了壓寨夫人。匪首叫安強,看上去像個年輕英俊的白面書生,并不比天成強壯多少。安強平常總拿著一本《清平山堂話本》,優哉游哉的,似乎很輕松。說實在安強與梅花想象中的匪徒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梅花甚至覺得他們是同路人,他也是被匪徒劫獲囚禁在這里的。他是個落難的公子。

        安強看見她的時候面無表情,完全不像當年天成的羞澀和老張的狂喜。安強只是十分冷靜地讓下人帶她去沐浴更衣,然后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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