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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小斌作品精薈·第一卷《羽蛇》(15)

      http://www.fxjt168.com 2012年11月27日14:12 來源:中國作家網 徐小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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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嚴大師拿出全套的刺青工具,他已經有整整五十年沒有動用它們了。它們握在他的手中便成了活物。它們試探著刺向那雪霧一團的一點兒也不真實的身體。那個身體缺乏女人特有的形狀,像一只海生物或浮游生物似的,很不真實地在空氣里游弋。

        在法嚴大師眼里沒有男人和女人的分別。青銅色的濕婆神就擺在旁邊的小桌上。這個婆羅門教的大舞神有著奇異的面容:一半為男,一半是女,半男半女非男非女,而且結合得那么和諧那么完美。

        羽的眼前出現了一片曠野。鮮黃的泥土,翠綠的野草,艷藍的湖水,在涼風習習中竟聞到水螈的氣息,那一種稀薄的水色云遮霧障般地擋住了一個曙光初露的身體。有那么多美麗的葡萄在臉頰上滾動,有一片一片的云母與樹葉藏在水的背后,閃爍其詞。有一根犀利的針從遙遠的地方刺向她的肌膚。第一滴血,因為太濃艷而成了黑色。

        湖泊崩潰了,那是碎裂的鉆石。頹敗的池塘,冒出處女般的液體和乳白的蒸汽。羽只是覺得,她身體里的汁液,那黏稠的與稀薄的汁液,應當噴涌而出,以任何一種形式。她懷疑那是她咽掉的眼淚,現在它們因為積郁太久而變了色,那里面有血。

        或許血與淚原就是不可分的。

        圓廣記得,那個瘦弱的,雪霧一般縹緲的女孩,自始至終沒有叫喊一聲。就像她的肌膚真的不那么真實,不是血肉而成的,她的隱忍極大地刺激了圓廣內心深處的什么,圓廣很想用那根犀利的針,來試探她的身體是否真實。

        法嚴看到女孩嘴唇上咬出的血痕,就淡淡地看了一眼圓廣,圓廣卻被這淡淡的一眼擊中,他知道這一眼意味著什么。他避開師傅的目光,沒有行動。法嚴用棉花輕輕蘸干她背脊上的血珠,聲音既威嚴又溫和:“姑娘,我知道你很痛,現在你全身的皮膚都繃得太緊,我無法繼續做了,只有一個辦法可以使你松弛,讓這個年輕人幫助你吧,只有他的參與,才能讓你得到世界上最美麗的文身!

        法嚴的目光再次落在圓廣身上,那目光已經變得十分威嚴,圓廣打了個寒噤,他感到身體的什么地方在神經質地顫抖。他其實是個十分堅強的人(在我們接下去的故事中,你會發現他是如何堅強),但是他居然害怕得發抖,是的他的顫抖其實是因為害怕。他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是什么,他知道自己無法違抗法嚴,他別無選擇。

        他把羽輕輕拉過來,放在他強壯的身下,他覺得這個女孩子輕靈得像一片羽毛。她的順從和隱忍使他差點落下淚來,他真的希望她能反抗一下,那樣才能把他激發起來,而現在,他覺得自己是疲軟的,他心里充滿了對她的憐愛。

        當法嚴第三次將目光投向他的時候他知道自己必須開始行動了。他盡可能溫柔地撫摸她,為的是她不至于太痛,在他的撫摸中并不包含任何感情色彩,他的眼光穿透了那個縹緲的身體而停留在了另一片國土。他只是機械地做了他被命令做的事,當他進入她身體的時候,因為劇烈的顛簸他把目光收了回來,他看見女孩因為劇痛而咬破了舌頭,鮮血從她的嘴角流出來,與此同時,她身下也形成了一個血的湖泊,他沒想到她會流那么多的血,他覺得自己已經輕得不能再輕了。

        法嚴銳利的目光停留在女孩瘦削的脊背,他清晰地看到,當那兩個身體翻轉,并且像波浪一樣輕微起伏的時候,女孩的皮膚已經徹底放松了,每一個毛孔都舒展開來。圓廣隨著法嚴目光的號令,隨時轉換著姿勢,后來他直立起來,靠著大殿的圓柱,他把女孩緊緊貼在胸前,而把她整個裸露的脊背留給了法嚴。這時他終于看見法嚴滿意的目光。

        法嚴的精雕細刻持續了整整兩個小時。這是圓廣生命中最痛苦的兩個小時。他的汗和她的血溶在一起,而他的心里在淌著淚。他心里的淚并沒有能瞞過羽。羽注意到近在咫尺的這個年輕男人,從一開始她就發現他冷漠目光中掩藏著的悲憫,她甚至發現他長得很好看,他的英俊超過了M國人邁克。而且,與邁克不同,這是一種與她有聯系的英俊,不是屏幕上的,而是有生命、有變化、有來歷的。是的來歷,從一開始,羽就發現圓廣是有來歷的,于是她接受了他。

        圓廣看了一眼羽背后的文身眼睛就亮了。他接過師傅的工具,也躍躍欲試地想做點什么,但又無從下手。羽轉身平靜地看著他,指指胸前:“來吧,留一點紀念!碑敃r天色已經全黑了,月光照射進來,羽的乳房在月光下像陶器一樣寒冷。圓廣用他一生中最專注的三十分鐘,在羽的乳頭上精心刺成了兩朵梅花,他每刺一針,都有汗水沿著她身體的曲線流下來,把滲出的新鮮血珠沖洗干凈。在全部完成的時候,身強力壯的小伙子圓廣已經癱在地上,圓廣看看羽身上新鮮的圖畫,嘆了一口氣:“我是永遠追不上大師的了。”

        法嚴閉目養神,良久,慢慢地說了一句話:“這是我一生中做的最美的文身,也是這個世界的奇跡和珍品。以后我永遠不會再做了。姑娘,你流了很多血,足以贖你的罪了。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永遠不要讓我再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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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以前,玄溟給羽講過關于法嚴大師的故事。

        我們在前面已經講過,玄溟是一個大家族中的十七姑娘。玄溟有一張珍貴的舊照,玄溟說照片里的珍妃是她的姑姑,珍妃并不像傳說中那樣美麗,胖胖的,有一雙并不那么有神的大眼睛,但是珍妃在我們這個民族的知名度很高,這或許是因為她非同尋常的死?比起活著的人來,人們總是更多地把愛和關懷投入到死者身上,死者有靈,大約會后悔死去,但他們即使有轉世投胎的本領,依然會落入生之艱難的陷阱。

        但玄溟卻是個貨真價實的美女。她講述的那些有關慈禧太后的陳年故事,都是真的,不過稍稍做了些夸張。但卻有一個故事她是永遠不會講的。那就是關于燈——那盞神秘吊燈的來歷。

        玄溟除了姑姑之外還有很多親戚。有一年秋天,家里來了一位叫做玉心的姨媽。玉心是母親楊夫人的親姐姐。玄溟當時雖然很小,因為生在這樣的人家,也算是很見過些世面了,但就是在畫里,在戲里,也沒見過玉心姨媽那樣的美人。按年紀算,玉心姨媽已經年逾半百了,但是仍然能依稀辨出她昔日的風采,她膚色很白,眉目秀麗,神情憂郁,眉心上有一顆鮮紅的朱砂痣,母親告訴她,玉心姨媽的長相是天生要做娘娘的?墒怯裥木谷粵]有結婚,成日待在家里做女紅,什么男人也不見。玉心做的繡品,件件都可以入宮的,但是她千叮嚀萬囑咐,千萬不可賣,不可給宮里送去,除非在她死后。她死之后,這一批繡品就是一筆財產,她用這筆財產來還玄溟家收留她的恩情。她一邊說,楊夫人一邊哭!懊妹么业那榉,當然是還不盡的,就算是我給幺姑娘掙一點嫁妝吧!庇裥倪@么說,神情很冷靜。

        那時,玉心常常帶玄溟到后花園去,趁著早晨露水沒落盡的時候,采上一大把花,無非是鳳仙、茉莉、石竹之類。玉心就命玄溟把花分開,細細地搗碎了花瓣,制胭脂膏子。玉心制的胭脂膏,又細又滑,顏色也是頂好的,玄溟家的女眷們都搶著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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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心兩年之后得了病。楊夫人說:“你玉心姨媽的苦,你們都不知道,偏偏她又是個用心太過的,怎么能不生?!一般的養一養也就好了,可她這病,怕是不大好呢!

        玄溟就天天在玉心房里侍候著。玄溟是那種酒逢知己千杯少的人,一般人面前,常常擺出小姐的款兒,可見了自己真心喜歡敬重的,就是做牛做馬也愿意。玄溟一生中最服氣的就是這位神秘的姨媽,之所以說她神秘,是因為直到那時玄溟還完全不知道她的來歷:她從哪兒來?父母是誰?為何不嫁?為什么總是心事重重的不快樂?

        玄溟自然想讓玉心快樂,使盡了所有的法子,一律無效。這天下午,掐算著玉心也該起了,就特意裝了兩色精致點心送了去。卻見那紫色繡云頭的帳幔,遮擋得嚴嚴的。問清了只有玄溟一個,玉心才命她進去。

        玄溟一走進帳幔就呆了:玉心一身縞素,正在裝一盞紫羅蘭色的燈,見了她,也不似平時親熱,只款款地說:“姑娘來了?快坐下,外面熱不熱?”又命丫頭應兒:“還不快給十七姑娘倒茶?”玄溟平時并沒有別的嗜好,卻在品茶方面,最是挑剔,連茶具也一應是最精致最講究的,玉心深知這個,故叫應兒端了自己平時用的白底青翡翠茶盅,沏了最好的碧羅春,但是當時玄溟卻顧不上喝茶了。玄溟的一雙眼睛,完全叫那盞美麗的燈捉了去。

        在九歲的玄溟眼里,那盞燈不是人間的產物。那是上蒼奢豪的饋贈,那一片片精美的水晶,師法造化,渾然天成,在散落的時候,就像是秋風抖落了一地花雨,玄溟驚得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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