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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小斌作品精薈·第一卷《羽蛇》(14)

      http://www.fxjt168.com 2012年11月27日14:12 來源:中國作家網 徐小斌

        金烏走進來,開了燈。燈光流在那個女孩的頭發上。金烏坐在女孩旁邊,輕輕摩挲著她的頭發:“……邁克要回國了……是的我們相愛,產生愛情是件正常的事,當然,我比他大,但是愛情和年齡沒有關系,以后你就會懂得,愛情和現實中的一切都沒有關系,愛情是神性在人身上唯一留下的東西……你不為我高興?……”

        我們看見那個女孩壓癟了的小臉,她的臉濕漉漉的,她在流淚。她在想,她是那么那么的愛金烏,可是金烏并不愛她,金烏像過去她的家人那樣,像所有別人那樣,并不愛她。她那么愛、那么崇拜的金烏就要背叛她了,金烏愛了一個男人,金烏的心里全是那個男人。對于金烏來說,她毫不重要。她對于誰都無關緊要,世界上找不出一個真正愛她的人,她為這個而悲傷。

        “天哪,孩子你怎么了,你在哭?小心眼!……小傻瓜!放心,我還會像過去一樣疼你愛你,天哪,你怎么這么傻?!……”

        “……你別說了,我知道,我是永遠不會被原諒的……他們把一切都告訴你了,是吧?是的我犯了罪,是我殺死了我的弟弟,可是……可是我那年只有六歲,我什么也不懂……我……我真的不知道,我怎么才能贖罪?只要能夠贖罪,就是死一千次,我也愿意!……”羽在心里哭泣著,“金烏金烏,別離開我,只要你不離開我,你可以讓我做任何事……”

        金烏大大地吃了一驚。起先她以為羽是小孩說胡話,但是她很快明白了。羽說的是真的。難怪羽的父母從來不像關心綾和簫那樣關心羽。羽的一切用度,實際上都是由金烏負擔的。金烏并沒有覺得多么沉重,實際上,金烏很需要羽做伴,照金烏看來,羽比她的兩個姐姐要可愛得多,金烏需要一個永遠的女伴。金烏說,人的一生哪有不犯錯的,所有的錯誤,都會被歲月抵消。“因為你太小不懂事,那不是罪惡,那是錯誤。”

        在那個晚上,羽徹夜未眠。羽想,金烏在撒謊,她不會原諒我的,她們都不會原諒我……羽這么想著,淚水就往下流,到了快天明的時候,她好像浸泡在自己的淚水里,懸浮著,她覺得自己變得很輕,在淚水里漂蕩。這時,有一個聲音在耳邊清清楚楚地說:“西覃山金闋寺,可以贖罪……”她嚇了一跳,以為是金烏的聲音,她驀然起身,身邊空無一人,但是有一種沉靜的空氣在對她施加壓力,她覺得心跳氣悶。忽然,她回憶起這一種熟悉的感覺,那是威懾壓抑的天空,白雪茫茫中的童年耳語。

        西覃山金闋寺。她記得,在童年的時候,外婆對她講過金闋寺的故事,那里有一位刺青大師,叫做法嚴。

        10

        又是個雪天。

        那一片一片碩大的雪花,那種密不透風的白啊。羽茫然地走著,在這個白的壓抑的世界里,她顯得那么一點點兒小。

        她的唯一目的是想把自己毀掉。她痛恨自己活著,她恨透了自己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這皮膚因為無人光顧無人理睬而變得毫無意義、自輕自賤。她想自己活在這世上真是多余。這樣漫天的讓人熟悉的大雪啊。那一大片一大片的雪花,隨時在羽的瞳孔里出現定格。

        那些定格是一個個童年的斷片。羽曾經深愛那些美麗的六角形雪花,并且把它們畫在一張涂滿艷藍的紙上,作為最值得珍藏的美麗獻給爸爸媽媽。

        但是爸爸媽媽卻并不愛她。

        看到這樣壓抑的白,她心里就有某個地方在流血,血流如注。她真害怕那血會抑制不住地奔涌到雪地上,變成鮮紅如火的花朵,如大雪寒梅一般驚心動魄。她想,要是有一天,她心里的血都流光就好了。那時,就不再會有疼痛的感覺。

        那座巨大的寺院就是在那時出現的。

        那簡直是一座巨大的伽藍。白雪輕而易舉地雕出它的輪廓,在黃昏的薄暮時刻(又是黃昏),那寺廟容易使人想起一座冰雕玉琢的宮殿。那時的羽畢竟還年輕,還能記起一個叫做希望的詞語。她一看到那座寺廟就覺得有一線光明流入心里。她艱難地往上走,跨過一級級白雪覆蓋的石階,那石階就像通天的云梯,好高好高啊。她一級級地數著,忘了是在第幾級的時候,她忽然覺得眼前金光燦爛,那一座寺廟好像變成了一幅鏤空挖嵌晶瑩剔透的織錦,沒有重量沒有質量,馬上就要熔解在一片純金之中——這是羽失去知覺前的最后印象。

        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若木懷著羽的時候常常吃一種毒魚的眼睛——那時,若木并不知道那是毒魚,只知道那魚的味道鮮美異常,魚眼尤其鮮美。若木吃了很多次,什么事兒也沒有。后來忽然看見報紙上說那魚有毒,當天若木就把剛剛吃過的魚吐出來了。若木吐得天昏地暗,從此之后便不再吃那種魚。

        羽是在若木看到報紙上那條消息之前出生的。

        羽的怪癖也許恰恰來自那些毒眼。那些毒魚的眼睛在羽的眼睛背后生了根,能夠洞穿一切。這種洞穿一切的能力使羽看世人總有一種渾濁的感覺。大概也正因如此,羽渴望著一種來自天國的愛。

        在那一個冬日的黃昏,偶然從空中掠過的蒼鷹看見雪地上盤桓著一條蛇。一條凍僵了的蛇。看得出那蛇曾經是美麗的,積雪正用它無形的玉手慢慢地覆蓋它,看得出那僵硬的蛇已經拒絕漂泊拒絕把軀殼制成標本,它無可救藥地彎曲著,感受著風和雪花的鋒利。

        或許這正是她釋罪的方式,或許她正期待著蛻變,無論是什么,她在那個白雪茫茫的世界中都是渺小的,無能為力的。

        第四章圓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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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羽睜開眼睛的時候覺得自己仿佛躺在那座寺廟里。當眼睛適應了昏暗的光線之后,她看到自己身旁正盤腿坐著一位老僧。老僧的白胡子顯得很清潔,修理得很整齊,除此之外,她看不見老僧的表情。后來她看見老僧的白胡子慢慢蠕動起來,老僧問:“你來這里干什么?”羽說我來找法嚴大師。老僧的白胡子又動了一下。老僧說:“是誰讓你來找他的?”羽答不出話來。羽覺得屋子里很暖和,慢慢地,她凍僵的血液開始回流了,她張開嘴巴,像一條剛剛從寒流里逃來的魚似的,溫暖得說不出話來。也許她的這副樣子讓老僧覺得好笑或者別的什么,總之他不再問什么,他站起身走了。他站起身的時候羽才看到他穿的是皂角色的土布直裰。寬大的袍袖很沉重,即使是在風里,也擺不起來。

        羽動了一動,發現自己是坐在一個蒲團上。那蒲團是各種顏色的布拼成的,又舊又臟,不知被多少人坐過。但是羽覺得那蒲團很親切。她甚至用手摸了它一下,就那么輕輕地一摸,那一小片布立即就見了經緯線。羽收回手,抱攏雙膝坐好,直直地看著眼前那一片彩色的帳幔,那一片看起來五彩斑斕的色彩,一定也是一觸即潰的,她想,而且上面一定有很厚的塵土和油垢。

        這時一個年輕人走出來了。確切地說是個年輕的僧人。他面無表情地端來一個大盤子。盤子里有一碗飯、一碗炒青菜和一大碗湯。湯里有幾塊凍豆腐、幾粒蔥花和蝦子。那上面是不是還漂著幾滴香油,她忘了,只記得湯很鮮香。她把頭埋進湯里,就被乳白的蒸汽罩住了。

        青年僧人圓廣走進偏殿的時候,正好有一束黃昏的光線從廊檐下斜斜地照過來,他看到一個瘦瘦的女孩,女孩在黃昏的光線下模糊不清,她雪霧一般的身體影影綽綽地映在那團光照里,當她端起湯碗的時候,好像有冰雪融化的液體慢慢從她的前額滴落下來。

        圓廣目睹和參與了為那個女孩刺青的全部過程。圓廣是第一次參加法嚴大師的這種神圣儀式。圓廣認為這僅僅是個儀式。

        那個冬夜是個極為奇特的冬夜。那個冬夜的天空因為降過一場大雪而變得圣潔而華美,猶如一頂凜冽而無上的王冠,燭亮了所有清澈與混濁的血液。在那個冬夜,那個叫做羽的女孩或女人是透明的,這證明她的血液是清澈的。她云霧一般的身體已經消散殆盡。她的肉身如同一個神話的形式矗立著,披掛著月亮的銀色。那種華美是凝固的。與華美的天空凝結在一起,構成一個死去的幻象。

        這幻象注定還沒出生便要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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