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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小斌作品精薈·第一卷《羽蛇》(13)

      http://www.fxjt168.com 2012年11月27日14:12 來源:中國作家網 徐小斌

        那個夜晚很有些戲劇性,父母衣衫不整地沖進房間,瘋了似的把我從床上拽下來,我還頭一次看到父親如此嚴厲,父親說:“外婆的東西,到底是不是你拿了?”父親說:“是我的女兒,就應當是誠實的人。”我剛想張嘴,母親哭嘰嘰的聲音又響起來,沒有任何一種音響能夠模擬母親那種聲音,那種聲音可以穿透頭顱直接侵入人的腦髓,我覺得任何人在這種聲音面前都只有投降。母親哭嘰嘰地說:“這個死丫頭,真是攪家精呀,可憐我做了一天的牛馬,大半夜的還不饒我睡個整覺呀,我前世作了什么孽呀?可憐喲,造孽喲……”在這種聲音的逼迫下,父親照例受不了了,父親受不了的結果就是我要皮肉受苦。這一切早已成了惡性循環,但我每一次的痛苦仍然是那么新鮮,那么尖銳,我心里的傷口一直在流著血,從來沒有真正痊愈過。

        盡管我已經在身體上做了充分的準備,但還是沒有抗住父親的第一下拳頭。我一下子站不住,倒在床欄上,母親的聲音再次響起,這回已經不再是哼哼唧唧的了,而是突然變得冷酷異常。母親說:“你看這死丫頭多會裝,爸爸并沒有使多大勁,你是爸爸心愛的女兒,他怎么舍得打你呀?小小年紀就這么會演戲了,長大了還了得了?你不把全世界的人都給騙了?”

        我覺得母親的話就像一柄金屬的錘子,把我的心都給砸癟了。我只會哭,可什么也說不出來,我的語言能力太差,我不知道上帝讓人學會語言首先就是為了給自己辯解的。我什么也不會辯解,但是我哭著哭著,耳邊有個什么卻在獰笑起來:“你們打吧,罵吧,我已經把你們的寶貝扔了,我不會還給你們的。”

        那耳語聲響了好久了。它往往在最關鍵的時刻給我力量,不管這力量是正義的,還是邪惡的,它都是我唯一敬畏的神祇。

        后來外婆只好找了一塊玻璃做代用品,把那盞燈穿好了。

        7

        羽越來越不愿意上學了。

        羽剛上學的時候,有那么一兩個老師很喜歡她。可是羽那時候就想,他們不會永遠喜歡我的。以后他們一定會像爸爸媽媽和外婆那樣討厭我的。羽所以這么想,是因為她心里那個聲音,那個可怕的聲音這么在告訴她,羽常常分不清哪個是那種聲音,哪個是自己真正的想法,實際上,那聲音和她的想法已經成為一體了。那是一種預感,不幸的是,她一生所有的預感都一一應驗了。

        與人相處是一門大學問。若是掌握了這門學問,則一生平安逢兇化吉遇難呈祥,若是輕視了這門學問,則自討苦吃運交華蓋功虧一簣;要命的是羽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有這門學問的存在。有這樣的前提,我們這個故事后來發生的一切便順理成章了。

        現在我們知道羽住在金烏家里,她在金烏住的那座城市里借讀。但她并不像一切灰姑娘那樣遇見王子就時來運轉,相反,她總是把本來挺好的事情搞糟。還是那句話,一切事情當她還沒做的時候她就預感到要失敗,是的,她永遠擺脫不了母親的陰影,每當她就要快樂起來的時候,母親會告訴她,她要失敗,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個零,甚至負數。她還沒有真正開始就被打敗了,但我們并不知道也無從知道,她究竟被什么打敗。

        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都是有前提有限度的,數學老師喜歡羽,是因為她聰明,他甚至覺得她簡直是個天才。開始他很輕視這個來歷不明的瘦姑娘,盡管有他崇拜的大明星金烏出面,他依然覺得很勉強。但是很快,他發現這個不修邊幅的女孩常常漫不經心地做出連他都感到棘手的難題。有一回為了試探她,他把一道高中學生都做不出來的有名難題拿給她做,她很快就做出來了,而且和標準答案的做法不是一回事。他急忙回到數學教研室,他叫來了所有的同事,由于激動他的嗓音有點兒嘶啞,他揮著那張習題紙說你們看哪這是個初中學生做出來的,不,其實嚴格來說她還算是個小學生,她居然能做出這道題,而且用的是一種新方法,我敢說這種方法誰也沒用過。于是那張習題紙在老師們的手中傳閱,不斷引起嘖嘖之聲。

        但是羽的出名并沒有給她帶來任何好的結果。相反,由于她格外受到注意而過早地暴露了她自己,老師很快就因為她的倨傲、固執和逆反心理而討厭她了。有一回做化學實驗,她第一個做完,老師看著她說:做完的同學請出去,不要干擾其他同學。她就像沒聽見似的,把實驗桌上的溶液倒來倒去,直到引起突然爆炸。那一天,暴怒的老師一直把她拖過操場,拽到校長辦公室。羽在經過操場的時候忽然想起了遙遠的過去。她努力把自己封閉成一只蠶繭,可依然有絲源源不絕地吐出來,這些分泌物依然會引起別人的不快。別人的目光,那些她所怕的目光如死亡之劍,一直在追殺她,從前世到今生,從今生到來世。

        那一次,是金烏出了一筆賠償費,才算了事。金烏并沒有說什么,可是羽,從此后卻更加沉默了。

        羽的沉默救不了她。老師們覺得這個女孩是在用沉默來表示她的輕蔑,她在用輕蔑來摧毀這群可敬的師長——是可忍,孰不可忍?老師們結成同盟來對付羽了,為了維護他們的尊嚴。

        在這場曠日持久的戰斗中,羽是注定的犧牲者。羽依然在夢中常常見到那口幽藍的小湖,就是她出生的那塊地方,那湖中緩緩張開的巨蚌,她一定是孤獨的,不可救藥的孤獨。但是她一定珍愛、維護和縱容著自己的孤獨。她擺脫了她的血脈,她一無所有,什么也不是,她的心里,是個零,一個永遠的零,就是這個零,在頑強地同一個世界在抗衡,她注定要被壓癟的,零壓癟的結果就成了一個—,——斷裂了,就變成——,就是《易經》里的陰爻,原來每一個女人都是注定要被壓癟了的,古人是多么聰明啊。

        8

        羽悄悄地打開門走進金烏的房間。她為這件不同凡響的生日禮物買了一只盒子。那一塊紫羅蘭色的水晶,是她在那天凌晨,所有的人都熟睡了之后,悄悄從前院的小花園里找回來的。她把它藏在貼身的衣袋里,把它視為一道符咒,一個吉祥物。若干年后,她把它精心做成了一枚別針。那樣一枚花瓣式的紫羅蘭色水晶別針,可以在許許多多的飾物中,一下子跳到人的眼前,令人別無選擇。

        現在她要把這別針送給她最愛的朋友了。她覺得世界上只有金烏能夠配得上這枚別針。

        但是屋里靜悄悄的。

        這是一所美麗的房子。羽喜歡這房子,覺得它與自己以前住過的那間房子相比,這里真要算是天堂了。羽珍惜天堂里的生活。羽一天到晚把自己關在這所房子里,它是她的保護色,是她的甲胄,是她的繭。

        外面那個世界,那些火暴的美麗的街景,不屬于她。那些形形色色的人,都離她很遠,她從來聽不懂也看不懂那個世界,卻能夠在茫茫人海中認出她的一族,她棄絕群體,只對個體感興趣。

        現在我們可以看見一個瘦女孩,正穿過堂屋向臥室走去,女孩穿著一件男式的舊襯衫,很寬大,完全顯不出腰身,遠遠看去,女孩顯得很邋遢,全身的線條沒有一根是標準的,就像是經過電腦特技處理后的拉長或扭曲,又有些像畢加索藍色時期的人物,瘦長變形,神秘陰暗,無聲無息,如同一個幽靈飄動;但是如果我們打開長焦鏡頭,就會發現女孩其實是非常與眾不同的,她臉上的每一根線條好像都會像水一樣流動,這流動的線條使她的容貌瞬息萬變,我們能夠記住的只有她的一雙眼睛,那雙眼睛平時總是很好地藏在睫毛下面,可是忽然之間,你覺得它們向你走來,它們離你很近很近,那里面好像有兩只飛翔著的鳥兒,好像有烤焦了的鮮花的氣息。

        羽在屏風前面,站住了。像演皮影戲似的,從那架屏風上,清晰地反映出兩個人影。那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們正做著一些連貫的動作,跳舞似的,但是比舞蹈動作更加激烈精彩。羽看見屏風上掛著男人和女人的衣裳,她認出那是金烏剛剛換上的湖水色灑花絲綢袍子,她看見一只曬紅了的長滿雀斑的手把女人的胸罩和內褲甩在屏風上。她看見斜側方的百葉窗,看見百葉窗外的綠葉扶疏,那個瞬間在她的記憶中成為定格。

        這時我們看見那個幽靈般的瘦女孩轉身離去,轉瞬之間,她的那雙眼睛里,鳥兒飛走了,鮮花的氣息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那雙眼睛一下子離得很遠,在突然之間擺脫了捕捉它的人,逃避到一個不為人知的空漠的山谷。

        9

        那個女孩就一直躺在越來越濃的黑暗里。像死人一樣地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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